January 12, 2012
雜感
三個禮拜的回鄉之旅轉眼間又來到了尾聲,這次卻有著與去年截然不同的感受。
去年回到台灣,感覺自己就像回到家鄉的遊子般,對故鄉的一切都感到熟悉和懷念;但此次不知為何,心頭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。都市本就是隨著社會脈動而變化的活性體,當自己參與到那些轉變,會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演進;但人身在他鄉之時,對故鄉的印象就凍結在離去的那個時間點,所有不符合印象的改變,就會產生扭曲和困惑。我想自己應該是置身在那種扭曲之中,對於究竟是記憶的錯誤亦或家鄉真的有了變化感到迷惘,因此產生陌生和疏離的惆悵。相較之下,現在的溫哥華對我而言反而更有家的感覺,這種轉變讓我不禁想起出國留學之時在飛機上悄然留下的幾滴眼淚。當下我不了解自己怎麼會哭,但現在的情境使我有點體會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。
回頭說說工作。
雖然一直有在關心台灣的新聞,也和過去的朋友同事聯繫,但是聚餐時聽他們親口說出那些已經知道的事實,依然比在線上聊天時看見的文字沉重許多。我最厭惡台灣公司的一點,就是很多主事者依然抱著「我可是賞了你一碗飯吃,所以你無論如何都還不了這個恩情喔!」的心態。我不敢說國外的公司有多好的福利,但是至少公司與員工都有一個認知:公司付了「法定薪資」以上的薪水,員工「在法定工作時間內」付出努力認真工作,基本上雙方是一個兩不相欠的狀態。雖然不能說完全平等,但是我還真的沒聽說哪間公司的主事者會在員工要求離職的時候「震怒」,甚至撂話說「離開了就有種不要回來」這種莫名其妙的話。台灣的老闆們,你們是把員工都當成什麼了?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應該是二十一世紀的中華民國台灣工作,不是在大清帝國的某員外家裡當長工跟丫環吧?要比認真努力,台灣的年輕人真的是不輸給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人。難道因為我們比你們少放幾年屁,少幾根白頭髮,就活該被你們underpaid,被要求overtime,連離職都要被嗆聲恐嚇嗎?
每當我在新聞上看到這些四五六年級的主管、老闆義正嚴詞地抱怨現在的年輕人難用、難搞、不上道,我就感到噁心。實在不知道哪種員工才適合各位耶大人!多少人拿了你們的22k就得做到半死不活,卻連勞退年金都沒被按照薪資額度繳納,只得到法定薪資下限的額度(這應該是犯法的吧?還是各位大人的國小國文課本上的「法」字都剛好被蟲蛀掉了?);上班打卡制下班責任制,加班趕訂單的結果是案子做完就放無薪假;遇缺不補,剩下的人做不完不是公司不好,是能力不好,加了班還被抱怨說只有區區幾個人加班是浪費公司的水電費來著;Schedule能砍到多短就砍到多短,員工不加班等於不認真;碗裡碗外,連褲檔裡的都給你們捧去了,你們到底還想怎樣?
講難聽一點,你們這些人當初出社會的時候有被人家這樣對待過嗎?
今天在Facebook上看到某人在幫朋友的公司找人,但是講的很明白,請「某三間」公司的員工不要跟他連絡。我能理解他的難處,而他的難處也突顯了台灣主事者的狹窄心胸。跳槽=忘恩負義,敢叛變就有種不要回來。你們這些人根本很清楚你們已經從這些年輕人身上撈了多少好處,你們會生氣,會震怒,就是因為不爽原本佔得到的便宜現在變成別人的了。你們知道人才難覓難養,但又吝於給他們應得的報酬。能擠多少就擠多少,擠不出來東西來的就想辦法弄到他待不下去自己離職,還可以省一筆遣散費。所以當有人開出高價挖角你們的肥羊,你們就要生氣,要跳腳,甚至打到挖角的公司去發飆。這種幼稚的行為真的讓我很難把你們跟成熟的大人做連結耶!那不是幼稚園的小孩才會做的事情嗎?
這麼說幼稚園的小朋友也許會生氣,他們應該也不想跟你們這種大人放在一起做比較吧!
我在國外工作一年,我的主管不喜歡我加班,他說在八小時內盡我所能就好,真的有問題的話「上面會想辦法」。沒錯,上面會想辦法。如果一個員工效率低於標準,他應該要被fire,而不是被要求免費加班;如果所有員工的效率或能力都高於標準卻還是有問題,那主管和公司高層應該去思考結構性的解決之道。這不僅是合理合法或者責任歸屬的問題,這也是提升公司競爭力的關鍵。台灣公司很習慣利用員工加班來解決問題,但是長久下來根本性的問題就被擱置。短期來說這是很有效益的方法,但長期卻會造成公司只剩下「壓榨員工壓榨的最好」的那些主管,而不是能思考並提出解決方案的主管,因為這樣的主管要不是被要求轉型成壓榨型主管,就是被認為「連管都不會管」直接拔掉。結果?我們國家只有低獲利的代工做的最好,因為這種產業最需要能從員工身上榨出最多產能的公司。很多競爭力就是這樣笨掉了,那些人還好意思出書,上電視,喜滋滋的在講台上高談擴論自己的英明神武,我看著那些人都覺得很可憐,可能毛利低到公司的廁所都裝不起鏡子吧!如果確知自己的嘴臉還能那樣耀武揚威,那份無恥還真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海量。
我很幸運,找了一個時機離開台灣出國工作,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有生活,原來可以被當人對待。但是我要跟還在台灣工作的某些朋友說,我們會被這樣對待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自找的。包括過去的我在內,我們曾經為自己(和別人)的權益發過聲嗎?當某些同事跟公司抗爭的時候,我們做了什麼?是跟那個「白目的傢伙」劃清界線?還是一邊鼓吹他一邊隔岸觀火燒?甚至更惡劣,趁機向公司輸誠,看能不能撈一點關愛的眼神?我們一邊互相說著「政府應該想想辦法阿」,一邊在別人遊行抗議的時候抱怨他們擾亂交通製造社會動亂;即使默不做聲,我們仍然默許別人扼著我們的脖子的手不斷施加力道。我們做了什麼?我們什麼都沒做。如果我們有機會往上爬,我們也會開開心心地扼著別人的脖子,「因為我也是這樣苦過來的」。
一直忘不了當兵時小我一梯的某位學弟對我說過的兩句話。他在菜鳥時期曾經連續站了將近一星期的兩-四、三-五哨而在半夜的油庫哨台上哭了。
「菜就該死嗎?」
他有點哽咽地問我,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,我也同樣菜,也依樣因為站不完的兩-四、三-五哨而睡眠不足,覺得自己像活在地獄裡一樣。沒有人為我們做過什麼,大家都說這是必經的路,大家都說也不過半年,熬到一兵就出頭了。但我不認同,我覺得沒有所謂「理所當然」的痛苦,人應該做的不是忍耐痛苦,而是解決製造痛苦的根源。因此我在當上班長之後,每次都花比人家多好幾倍的時間在排哨。我的策略是讓本來應該不用再站兩-四、三-五的一兵輪流在每個禮拜至少站一兩班哨。不敢說自己做的多好,但這樣至少新兵一個禮拜可以有幾天好覺可以睡,一兵也沒有太辛苦。也許我沒辦法解決體制性的問題,但能在權限裡讓大家好過一些的話,也不失為一個可行之道。如果這些新兵沒有吃到太多苦的話,也許他們就比較不會像學長那樣去刁難,甚至可以說是玩弄他們的後輩吧!我這麼期盼著。
退伍前三個月的某一天,那位在哨台哭過的學弟帶著徒弟一臉不高興地來找我,因為徒弟跟他抱怨說當上了一兵還要一個禮拜站一次兩-四或三-五哨。我跟那位一兵說沒辦法,他後面進來的人數不夠,我是希望所有新兵最多就是站兩班兩-四、三-五哨,這樣大家都有三天能睡多一點。不能叫菜的把那些哨消化完就算了嗎?我已經升一兵了耶!學弟的後輩不滿地對我說,我有點動怒,一年來我為了讓他們這批後進多幾天好覺睡,承受不少連上老鳥的白眼,也被認為我是在破壞規矩的高層拉正,日子並不好過。現在他反倒要比他菜的人去過那種他自己都沒經歷過的生活,這到底算什麼?我說,你以前一個禮拜有三天好覺睡的時候,怎麼沒聽你說因為一兵學長要站兩-四、三-五哨所以良心不安,自願多站一班?菜兵也要休息阿,他們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了,你就幫忙站個一班哨會怎樣嗎?難道說菜就該死嗎?我說到後頭有一點激動。
「菜,就是該死。」
倚著門樑一直沒出聲的學弟吐著煙,看著我的眼睛,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而堅定地對我說。
我希望可以每年回來美麗(或曾經美麗但現在灰矇矇)的故鄉台灣一趟,吃著世界第一美味的佳餚一邊與朋友閒話家常。在台北的街頭遊蕩也很不錯,便宜的小說和漫畫更是深得我心。但我卻盼望自己永遠不要回到這個島上工作。至少在「大人我可是賞了你一碗飯吃」的變態觀念被導正之前我不想回來。這個島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,我希望它越變越好,但是只要「菜,就是該死」依然深植在某些人的心檻裡,我情願在這個世界的任何角落漂泊,也不願意親眼看著我的同胞相互荼毒。我不曉得應不應該衷心期盼有這份幸運,也許我應該許願台灣早日脫離這種壓榨的輪迴。不過坦白說我並不樂觀。
希望在未來某一年的雜感裡,我能寫下「2012年初的那份悲觀是錯誤的」,這樣的字眼。
Last Update : 2012年01月15日 (日) 11時06分09秒
最終更新:2012年01月15日 11:06